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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勰与《文心雕龙》是如何名扬于世间的?

广西师大出版社 雅书品iRead 2022-07-28

世人皆知,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,文学评论书。且有不少人说这是中国文学理论中最重要的一部,体大思精、空前绝后,是中国文学理论的巅峰。


但在古代,《文心雕龙》其实身世沧桑,久不受重视,作者刘勰也是名位不显。为何刘勰及《文心雕龙》能扬名于后来?



对此,《文心雕龙讲记》龚鹏程在书中分析道,刘勰虽然名位不显,然其文论却可算是主流之一,与裴子野相呼应,强调经学、礼法、复古。今人多以为魏晋南北朝盛行玄学与老庄,其实当时最重礼法门风、经史传家。刘勰就反映了这个时代风气。


 刘勰如何从名位不显到扬名于后来 

文| 龚鹏程


  1.

刘勰为何扬名于后来?


刘勰在当时名位不显,于文人间交流圈甚窄。其生活主要是两大圈子,一个是和尚圈,另一个是跟梁武帝有关的皇家人士。与所谓文学界的交往很少。


在刘勰生存的齐代,有王融、丘迟、陶弘景、江淹等著名文人以及齐江夏王刘义恭、竟陵王萧子良等。特别是竟陵王萧子良,周边有一大批的文士。但刘勰与他们来往极少。萧子良身边除了竟陵八友之外,还有很多人,但也没有人提到过刘勰。


梁朝,梁武帝是个非常特别的皇帝,饿死台城时已经八十六岁了。他既是文人,武功也好。据《梁书·武帝本纪》讲,他的文集就有一百二十卷。他特别喜欢文学,所以当时有很多人跑到京城来献诗赋,希望得到皇帝赏识,这也带动了当时文学的发展。


他的几个儿子都很有文采,最著名的是昭明太子萧统。萧统除了编《文选》之外,自己就有文集二十卷。而且曾收集当时重要的典诰,编成《正序》十卷。另有五言诗的选集,叫作《文章英华》,共二十卷。梁武帝当时也很栽培昭明太子,召集了张瓒、王锡、谢举、刘孝绰、张缅等十几个人到宫中陪太子游宴。他们在一起,形成了很重要的文学集团,除作诗之外,还集编了许多文献,最著名的当然就是《文选》三十卷。


其次是简文帝萧纲,也有文集一百卷。还有梁元帝萧绎,有《辞林》三十卷,或许也是类似《文选》的文章类集;他自己则有文集五十卷。


齐和梁两个帝室都喜欢文学,他们本身文采风流,也提倡文学,周边又有很多文豪。当时,大规模的文章选编,也必然推动了文学风气的盛行。


除了大规模选集之外,当时也有很多论文的书,比如任昉《文章志》三十卷。任昉很重要,萧纲在《与湘东王书》中说他最推崇的人,诗是谢朓、沈约,文就是任昉。张率编过《文衡》十五卷,衡就是衡定评衡之意,他自己还有文集四十卷。



以上所论,一种是集编,另一种是写文章讨论文学。此外,还有专门论文的书,除了像刘勰《文心雕龙》一样的通论古今之作,也有专论一人的。前面谈过,顾欢《夷夏论》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反对佛教,梁武帝便找了一堆人来集论顾欢的文章,编成一本书。这很有趣,就像我们现在开个研讨会来讨论某个作家,然后出一本论文集。这是专论一人之书的。


刘勰在上述各事中,皆算不上数。若刘勰在当时很有名望,他在做东宫通事舍人时,昭明太子当会提到他。而梁武帝对刘勰可以算是最赏识的,否则不会让他去修佛经。可是梁武帝选了一大批文人陪太子作诗文,这批文人名单中却没有刘勰。这表示,刘勰在文人圈中确实名气不大。


我这样说,并不是贬抑刘勰,认为刘勰不重要。事实上,当时文人荟萃,高手实在太多了。你去看刘师培《中古文学史讲义》,就知道当时文人之多,犹如繁星遍布夜空。


虽然当时文风炙盛,比刘勰名气大的文人很多,作品也多,可是很可惜,这些文集和评论文章的书,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。这真是个历史的悲剧。历史上,如《文心雕龙》这样的书,也不应就没有,否则刘勰这本书应该会较受推崇。当时这样的东西可能太多了。刘勰的书能留下来,是他的幸运;而其他人的书,多淹没在历史中了。


导致这个悲剧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梁朝灭亡。


刘勰刚好赶上了梁武帝年富力强,政治最清明的时代。刘勰死后,梁武帝佞佛成痴,相信佛教的一套理论,叫作“皇帝菩萨”,说一个人可以是皇帝也可以做菩萨、可以做转轮王。他期许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皇帝。但很不幸,晚年遭遇侯景之乱。侯景不是汉人,本属东魏,投降西魏,再降梁朝。他攻破建康,把梁武帝软禁在台城。梁武帝竟饿死了。据《通鉴》说他被囚时无侍者及纸,“乃书壁及板障,为诗及文数百篇,辞甚凄怆”。


这时建康已乱,只能靠湘东王。湘东王萧绎即位于江陵,是为梁元帝。江陵就是现在的武昌。在江陵即位之后,本来国势可以重振,因侯景之乱也被平定了。但就在南朝致力平乱之际,北齐趁机攻破了江陵,把文武百官都俘虏到了北方。这是一幅悲惨的画面。各位去看颜之推描述当时的文章,实觉凄怆;庾信《哀江南赋》“伯兮叔兮,同见戮于犹子。荆山鹊飞而玉碎,随岸蛇生而珠死。鬼火乱于平林,殇魂游于新市”,也讲得甚是哀痛。


江陵将破时,梁元帝悲愤异常。说我们皇家没有失德,政治措施也还不错,却遭到了这样的不幸。既然要死,大家就一起死吧,“文武之道,与今绝矣”,竟用火把宫中所有文书都烧了。


江南文献,永嘉之乱以后,经过了上百年的积蓄,到了梁代,可说文物英华,粲然大备,远远超过了宋与齐。但是,一把大火全烧了。这是文化上的大损失,与当年波斯攻陷埃及,火烧亚历山大图书馆相似。我们现在看六朝,史书上记了许多文化表现,可是能够看到的东西却很少,这是最直接的原因。



隋朝统一南北之后,决定用大船将文献运往北方,可是船在黄河砥柱山竟又撞山了,文献全部都沉到水底。南朝的文献,经过劫火;南北统一之后,文献又遭遇了水厄。所以现在看到的非常之少。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能够传下来,还真是蛮幸运的。


当然,我们还能有另外一种想法:一个人和书,在历史上评价的显晦,与当时常不相同。在当时名望不显,后来却得到大力阐发,如刘勰这样的例子,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,甚且可说是文学史的常态。其中最显著的例子,在刘勰之前有陶渊明,在刘勰之后有杜甫。


说起杜甫,盛唐开元天宝时期的诗坛,杜甫实在是默默无闻的。但后世杜甫的名气远超过当时任何人。杜甫的集子,经后人整理后也十分完善。


所以,一件事,在当时越盛行,往往在历史上能传下来的机会就越少。越时尚的东西,过时就越快,所以才叫作“时尚”。当时所尚,时过则不尚矣。七八十年代的教科书、参考书、畅销书,现在还能到哪里去找?只有当时冷僻的一些学术著作反而会被留存下来。《文心雕龙》寂寞于当时而发扬光大于后来,大概也符合这个道理。


2.

刘勰文论在当时是主流


但是,我们虽一再讲刘勰名望不显,可是这不能说《文心雕龙》的理论在当时就不是主流。

上一单元,我曾经引了萧子显的《南齐书》说当时文风大致可以分为三大派:一出自谢灵运,一出自鲍照,而另一派出自裴子野。我也跟各位介绍了裴子野《雕虫论》与刘勰的理论间有着呼应的关系。这即说明了:刘勰虽然名位不显,可是其所代表的理论,却可算是主流,或至少是主流之一。


因此我们要特别想想:刘勰和裴子野的理论为何会在这时出现?这就需留意到当时儒学的风气了。


裴子野基本上是复古,认为文章写作要学习《尚书》和《礼记》。


按刘勰的讲法,他将之推到更早,谓风气并不始于裴子野跟他自己这个时代。《文心雕龙·才略》篇说:“夏侯孝若,具体而皆微。”具体,是已经很像了;微,是规模比较小。这话讲的是晋朝的夏侯湛,他就是学《诗经》和《尚书》的。刘勰说他具体而微,已经像了,只是规模比较小。


夏侯湛作《昆弟诰》仿《尚书》,诗则补亡。《诗经》中有很多已亡佚的诗。补亡,是六朝时候的一种文体,对于古代亡佚的篇什进行补阙。就如对《汉书·艺文志》中看不到的书重新补齐。这在当时是一种风气。


当时人对《诗经》的理解,是从诗文亡佚的角度来理解的。事实上,这些诗并不是亡佚了。因为《诗经》中有一些诗只是乐曲而本来就没有歌词。这些诗,在《诗经》中有六首,即《南陔》《白华》《华黍》《由庚》《崇丘》《由仪》。这就像我们学校早晨做早操,每个班级列队进操场,旁边会奏乐。奏乐就没有唱词。两个国君会盟之时,旁边乐队演奏时也没有歌词。《诗经》中的很多篇章就是这样作为乐曲来使用的,不是声歌,而是演奏。因为不唱,所以没有词。可是,魏晋人因为从诗文的角度来理解,认为只有目而无词,必是词亡佚了,所以好意来补亡。这是学《诗经》和《尚书》的风气,刘勰认为魏晋以来一直都有的。

今天,我们也要提醒大家注意这样的经学和文学风气。




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,如果要定性的话,即是经学传统下的文论。而这个传统,恰好又是大家所不熟悉的。我们平时谈到六朝,总认为汉代是讲经学的,魏晋南北朝则盛谈玄学与老庄。这真是“未之思也”!


经学的代表作是哪些?如今所谓“十三经”的框架中,最主要的是五经。五经中,《春秋左氏传》,在《十三经注疏》中用的是杜预注,杜预即是晋朝人;《公羊传》用何休注,何休是汉朝末年人;《穀梁传》用范宁注,范宁是东晋人。与何休同时代的大师就是郑玄。郑玄是汉末经学具代表性的大师,乃汉末三国间的人物。至于《易经》,汉代易学是讲象数的,诸如纳甲、爻辰等。汉易最著名的大师是虞翻,而虞翻便是三国时的吴国人。



到了晋朝,还出了一个能与郑玄匹敌的经学家王肃。王肃的父亲王朗也是经学家。他们这一家在晋朝地位很高,因为王肃是皇帝的儿女亲家,所以太学很重视。郑玄之所以地位高,是因为他遍注群经,打破了经今古文的藩篱。西汉和东汉前期基本上都是专治一经的,而郑玄是遍注群经的大师。王肃也同样遍注群经,而且其所注的经,在当时还有凌驾于郑玄之上的趋势。因为他除了学术之外,还有政治上的势力。


到王肃,已经是晋朝的前半段了,此后的经学更是名家辈出。譬如上文所说的范宁,编写《后汉书》的范晔就是他孙子。范晔不但在《后汉书》中列了《文学传》,而且有一封在监狱中写给外孙的信,评论当时文风,表达自己所喜欢的文学写作样态,也是文学史上很重要的文献。而他这个家族,正是传习经学、史学的家族。


同时还有何晏注解的《论语》、王弼注解的《易经》。何晏和王弼都是我们现在认为很重要的玄学大师,现在读《论语》最早能见到的就是何晏的《论语集解》。


所以,我们不能如一般的思想史文学史所谈到的那样,说起魏晋就只知道玄学,没有注意到当时经学非常昌盛,并未因玄学起来就被打倒了。


 关于本书 

《文心雕龙讲记》

龚鹏程 著
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.1


图书简介:《文心雕龙》被推为文学理论、文学批评之圣典,其研究也被称之为“龙学”,但近世对其也存在较多误解。本书即是著名学者龚鹏程先生多年精研《文心雕龙》的会心之作,以“讲记”的形式、深入浅出的语言,对刘勰的身世,《文心》宗旨,刘勰文学观、史学观、文体论、文势论等内容进行了精辟透彻的剖析梳理;辨析纠正了前人对《文心雕龙》的误读之处,厘清了《文心雕龙》及刘勰的历史真相。并将其与《文选》《诗品》进行比较,对当前文学理论研究进行深入反思。


全书多具新见,如辨定刘勰身世为没落士族,认为魏晋南北朝是最重礼法的时代,等等;格局宏大、博通古今,关涉经史;重治学之法的传授,其充满思辨性和勇于质疑的治学之法,具有很强的意义。



作者简介:龚鹏程,1956年生于台北市,祖籍江西吉安。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,台湾南华大学、佛光大学创校校长,获台湾中山文艺奖、中兴文艺奖、杰出研究奖等奖项及台湾校园十大名师称号。2004年起,先后任北京师范大学、北京大学特聘教授,山东大学讲座教授。


主要著作有《文学散步》《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》《书艺丛谈》《国学入门》《龚鹏程四十自述》《中国诗歌史论》《中国文学批评史论》《侠的精神文化史论》等一百六十多种。



近期新书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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